賈星客 李極光
作繭自縛可以作為人類現代科技的寫照。自來水網、電力網、交通網、通訊網以及醫療體系等等,都是這樣的「繭」,給人帶來方便,但也把人束縛在裡面。如果一個現代人從這些繭裡面走出來,將難以生存。
人們總是自以為聰明地為了便利而造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大的各種由現代技術編織的這樣的「繭」或「網」。等到發現受到它們束縛的時候,已經無法脫身,因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人性本身已經被建構到這樣的繭之中了。蠶把自己編織進繭中是為了實現從蛹到羽化的循環,而人類通過現代科技為自己編織的各種「繭」則是快速「進步」的,不可遏止的進步,似乎進步本身已經成為一種人類自我束縛的繭子。
現代技術哲學差不多就是在對這樣的作繭自縛現象的憂慮之中發展起來的。芒福德的巨機器神話、埃呂爾的技術自主論、海德格爾的「座架」概念,都體現了這樣的憂慮。 云計算也是繭子嗎
正在互聯網中快速蔓延的「云計算」技術模式也會是這樣的繭嗎?
自由軟件運動的創始人理查德·斯多爾曼表達了對「云計算」的擔憂甚至反對。他的擔憂方式稍有不同,他是從個人的隱私控制角度表示這種擔憂的。他認為云計算模式將使得互聯網中的計算資源、特別是存儲資源將通過這種模式被控制在大公司的手中,從而剝奪個人的自由。
但是,斯多爾曼沒有提到,谷歌公司用來推廣云計算模式的一種重要基礎,恰恰就是自由軟件運動的成果。正是由於自由軟件的普遍發展,使得單個軟件的銷售模式變得開始過時,對於私權軟件公司來說,單個軟件的銷售越來越無利可圖。而作為云計算模式的重要內容之一的「軟件即服務」(Software as a Service)模式,差不多主要就是在自由軟件運動發展過程中形成的。
如果軟件已經越來越不再能被私有,軟件越來越成為自由軟件運動指向的公共物品,那麼,在這種基礎上,在互聯網中結構出一種協調得很好的軟件公共資源,通過互聯網通訊,為所有的人共享,那不是很好的事情嗎?
這樣,在此之前建立在單個軟件銷售基礎上的單個計算機銷售模式也不再成為主流乃至逐漸過時,至少在技術上也就是很自然的了。既然可以低價或免費地從網上獲得合法的軟件使用,那麼單個計算機就可以簡化為只是用來連接互聯網的通訊終端,昂貴的計算設備連同相應的單機存儲設備也就可以節約了。這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嗎?
在這個邏輯上,「基礎設施即服務」(Infrastructure as a Service)的設想也就是順利成章的了。
如果事情果然這麼簡單,這麼按照邏輯來發展,斯多爾曼的擔憂就像是在反對自己的產物了。
但事情並不這麼簡單。
像「基礎設施即服務」這樣的構想,其實早就由美國的太陽微系統公司以稍不同的方式提出來過了。這個公司在1990年代就已經提出了「網絡就是計算機」(The Network is the compouter)的願景。中國的倪光南院士則在2000年代宣傳更加具體的「網絡計算機」概念。差不多同時,在計算機科學中出現了「網格」(grid)概念。這些概念雖然並不完全相同,但是在整合地使用網絡中的計算機資源的意義上,它們是一致的:不需要每個人都擁有一台計算機,不需要每個公司都擁有自己的網絡,也不需要每個國家都擁有超級計算機,互聯網就是一架每個人、每個公司、每個國家可以共用的超級計算機。但這些概念直到「云計算」概念出現以前,都只是概念而已,沒有人聽他們的。這不是因為他們的概念在技術上缺乏合理性和可行性,而是由於在商業模式上「不合時宜」。在那些靠單機銷售發展起來的壟斷公司還能夠以原來的方式繼續賺錢的時候,它們是不喜歡基於網絡化服務銷售模式的。他們的目的並不是去發展或堅持一種合理的技術,而是抓住某種能賺錢的技術來發展他們自己。
但是,在單機時代發展起來的互聯網環境已經發生了改變。計算機數量巨額增加,越來越多的人通過計算機上網,網絡「節點」—也就是上網的計算機—的數量大大增加,網絡中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多樣,社會生活越來越多的內容被搬到網上,互聯網本身開始成為越來越大的市場。在這個市場中銷售的,不再只是與計算機相關的東西,例如設備和軟件,而是幾乎所有的商品。通過節點活動的人也不再主要是計算機專業人員和業餘愛好者,而是越來越多對計算機技術本身不感興趣的人,他們上網不是為了玩計算機,而是做生意或者購買東西,更多的是為了交往,獲取信息或發表信息。計算機網絡不僅已經成為生產和經濟活動的媒介,並且開始成為文化發展的媒介,而且本身已經成為文化—基於計算機技術的新類型文化。計算機網絡不再僅僅是工具,而是變成了社會生活本身,變成了人們的存在方式。對於很多的人(那些非計算機專業的人)來說,計算機網絡已經開始成為生活的必需品和一部分。由於「界面友好」和每日必須上網,由於他一上網就投入到與朋友的交流中或者查看每日新聞,或者開始撰寫他的日誌,總之開始他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也就不再關心計算機本身的存在。就像一個常年戴眼鏡的人不再感覺他鼻子上的眼鏡的存在一樣。
而對於許多企業(還不算那些本來就產生於互聯網的企業)來說,互聯網已經成為必需品,根本離不開了。互聯網已經成為他們企業經營甚至生產的一部分,他們已經延伸或者說「長入」到互聯網裡面了。電信企業和銀行應該算是這方面的前衛。政府的各種機構也越來越依賴互聯網,例如像稅務與公安這樣的部門雖然沒有進入互聯網,但要讓它們不使用計算機網絡卻已經是不可能的了,而它們使用的「專網」與互聯網只有一「牆」之隔。
正是由於計算機網絡開始逐漸成為生產和生活的日常部分,這種情形,造就了網絡化新時代,也開始出現網絡新商機。這也就是「云計算」的真正基礎。云計算並不是純粹的計算機科學的發明。
這意味著計算機網絡被重新發現。所謂「web2.0時代」,就是這種重新發現的計算機術語表達方式,它的對應術語是web1.0時代。但是,這種重新發現的意義,用計算機術語已經不足以表達了。
也許,社會化聚合這個詞可以接近於表達這裡的意思,並且這個詞也適合於用來把「云計算」這樣的特殊技術概念合併到它裡面。就「整合地使用技術資源」這個意義來說,「云端」並非特殊現象,而是工業化以來的普遍現象。這種現象就是社會化聚合,而云計算只是社會化聚合現象在計算機網絡技術中出現的最新例子。
社會化聚合這個概念可以這樣來解釋:由於社會生產的分工和協作的不斷發展,個人的能力被聚集到社會過程中了。這個過程雖然早已開始,但只是在資本主義工業革命以後才全面地展開。資本主義的工業革命使得人類的生產和技術發展進入了機器化時代或技術的社會化時代。在工業革命以前的工場手工業時代,技術是分散的,並且主要基於單個人的肉體,例如弓箭、刀和鋤頭。而在工業化時代,單個工匠的技能被逐漸提取為機器的動作,而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創造出來的工人則變成沒有專門技術並且不需要技術的純粹的勞動力。他的勞動變得依賴機器,實際上是依賴應用機器的資本增殖過程。而那種在自然經濟時期靠自己的體力和勞動技能生存的方式就被社會化聚合過程所排擠和淘汰了。他不再是依靠自己的獨立的單個勞動者,而是被重新建構到資本主義的社會化勞動體系中。原來的自然形態的能源獲得方式(人力、牲畜力、以水車和風車等等技術直接聚集的自然力)則通過蒸汽機、內燃機等等技術重新建構為人工能源體系。以後則是更加具有普遍通約性質的電力網(更新的能源形態如原子能、現代風能、潮汐能也都通約為電能,聚合到電力網中)。煤氣管道、石油管道、電力網構成覆蓋整個工業社會(包括那些半工業社會)的人工能源體系,構成一個人類整個生活都必須依賴的基礎平台(Infrastructure and Platform,這兩個詞,不管是用於傳統的物質技術,還是用於今天的互聯網技術,都是)。電力網使現代社會能夠極其方便地獲用能源,例如從牆上的插座獲取電源和打電話,從超市裡面買生活用品,從自來水龍頭獲得生活用水等等,如果對比一下自然經濟時期人們是如何使用自然能源和物品,你就可以形象地感覺到社會化聚合產生的這種基礎平台的存在。個人、單個工廠甚至單個國家不再能夠獨立地從自然界獲取能源和原材料,也不再能夠獨立地完成各自的生產。整個人類都或早或遲都將被納入這個過程。由於這個過程總是伴隨著某種技術的發展,從而我們也可以把它稱為技術的社會化聚合。「云端」這個概念真正有意義的內容,實際上也就是這樣的社會化聚合。而在社會化聚合的意義上,工業或生活用水的供應體系、公共交通體系、通訊體系、銀行體系、農村社會化服務體系甚至教育和醫療體系,也就都是一些云端。相對於各家自己帶孩子,托兒所、幼兒園就是云;相對於家家自己做飯、餐館就是云;相對於自己揣著銀子走南闖北,錢莊、銀行就是不斷提高聚合程度的云。一個極端的並且只能具體地、歷史地加以考察的例子:相對於各家持槍自我保衛,軍隊就是云(註釋1)。甚至法律體系、科學體系、哲學思想等等,也都在一定意義上可以看做是這樣的云端。它們有些是「硬件」例如工業基礎設施(Infrastructure);有些則是「軟件」,例如法律體系、科學和哲學;有些則兼有硬件和軟件的性質,可以稱為平台(Platform),例如銀行、股份公司。但不管硬件、軟件還是操作平台,也不管它們是傳統的物質技術體系還是今天的信息技術體系,都體現了「社會化聚合」。
在這個過程中,個人被建構或被「捆綁到」社會化技術圈(technology sphere)中,他必須借助這個社會化的整體技術圈來生產、生活乃至思維。而且,這個整體的技術圈並不是外在於他的存在,或者說,並沒有一種可以絕對分開的「人機界面」,人與機器(一般的技術)是相互包含的整體。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到互聯網從web1.0到web2.0的重新發現過程的意義,也就是說,web1.0是互聯網這種信息技術社會化聚合的低級階段,它還有清晰可辨的「人機界面」,而到了web2.0階段,人機界面開始相互融合。人被建構到互聯網技術中去了,或者說,人通過技術這種無機的身體進化了。
技術圈應該被理解為就是人類的無機的身體,它並不是單個人身體的「延長」,而是人類整體身體的延長(社會地延長)。如果在這個意義上理解互聯網,它就意味著在人類所有單個人的身體以外(但是在技術圈以內)長出來的一個「外腦」,它並不是單個人的大腦的「延長」,而是作為人類整體意識能力的延長,即社會思維的延長。就像人類的感官已經被工業化地重構了一樣,人類今後的思維能力也可能將通過類似互聯網的信息技術體系被重構,例如被所謂「云計算」重構。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稍微多舉一些例子。
工業化已經重構了人類的社會感官:望遠鏡、顯微鏡、蓋格探測器、紅外探測器、聲納、雷達、地震儀、聽診器以及醫生們的全部現代診斷技術,例如超聲波,核磁共振儀、化驗技術、內窺鏡等等。人們嘲笑中國的一些西醫,他們離開了各種昂貴的醫療探測技術就無法看病了。
還有各種各樣社會感官的技術化重構:心理測量,教育測量,各種社會調查公司,福布斯排行榜。所有的新聞機構和傳媒公司也都社會化地重構了人類的感官。在這個意義上,已經不再有孤立的單個人的感覺了。云計算不過是所有這些通過技術社會化地重構人類感官和思維能力的最新方式罷了。
人不再用「純自然」的眼睛來看世界(註釋2)、也不再能夠直接傾聽自然的聲音;他的個人的感覺能力和思維能力,都提交到社會感官和社會思維器官裡了,在他自己要思考的時候,必須借助這個社會感官和社會思維器官,作為它們的一個部件來活動。因此他就能夠、也只能「社會地感覺」和「社會地思維」,能像其他大多數人一樣地思維,並在這種思維的基礎上「認同」這個社會化的世界,並且由此才能成為這個社會中的一員(註釋3)。「輿論」的形成,麻痺著個人的感知-判斷能力。「意識形態」的形成,進一步從深層–從無意識層次形成這種麻痺,但這種麻痺卻又剛好就是日常的過程,從而是正常的、甚至是必要的過程。精英代替大眾思考,大眾的思維能力就被剝奪了。而所有這些,都進化出了相應的社會化的技術實現方式和手段,從個人那裡抽象/提煉/剝奪而去的基於個人的能力,賦予了社會地重建的工業,用來替代原來單個人的基於生物肉體的自然能力。因此,工業也就構成了現代的人性,工業化的人性,或者人性的工業化階段。現在,則還要加上「基於計算機網絡的感知和思維能力」。
但這種工業化或者信息化的感知和思維能力是包含矛盾的,因為在這種社會化聚合的過程中,包含著社會化剝奪,甚至就是通過社會化剝奪來實現的。
技術的社會化聚合過程並非只是技術過程,而是伴隨著社會過程,就現實性而言,即資本聚集過程。資本是凝固在貨幣中的社會一般勞動,它代表對這種一般化的社會勞動的所有權。資本本身就是社會化勞動的產物。它凝固也就是聚合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的社會關係,並且支配社會化的生產力,也就是支配社會化的技術體系。但是,通過資本而凝固起來的一般社會化勞動卻並不屬於所有人,而是屬於資本主義社會中佔統治地位的特定階級,即資產階級;並且也可以通過權力和資本交換的方式,屬於官僚階級。由於這些階級的存在,技術的社會化聚合就同時具有了社會化剝奪的性質,它是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力(技術)社會化的必然結果。
因此,就特定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來說,技術的社會化聚合與社會化剝奪,是同一個過程,只有在抽象思維中才能被分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一方面,單個人的能力被提取並聚合為社會化的技術體系,一般而言,這種社會化聚合起來的技術體系,代表著生產力的發展;但是另一方面,這種社會化聚合起來的能力被資本以及與資本進行交換的權利集團所壟斷,它就體現為社會化剝奪,使得生產力發展的好處總是為少數人所佔有或者享有。通俗地說,也就是這樣:從每一個人那裡聚集起來的社會化生產力,卻沒有體現為每一個人的能力,而是把一部分人(實際上是大多數人)的能力轉移到少數人的手中。
例如,機器從工人那裡聚合起來的社會化生產能力,並不屬於工人,而是屬於資本家。機器抽離和剝奪了工人的技藝,讓工人成為沒有技能也不需要技能的赤裸裸的、可以互換的「勞動力」,從而變得便宜,而已經被購買的這種赤裸的勞動力與機器的交互作用過程,則已經不再屬於工人自己,而屬於資本家,因此,這種勞動過程本身就變成對於工人來說異己的過程,與他對立的過程,他完全受到這個過程的控制,而不是他作為勞動者控制這個過程。代表資本出現在工人面前的機器本身似乎成為了生產的主體。這種在資本主義機器化生產的早期階段的現象,在資本主義(包括它在各國的各種不發達形態和變異的形態)工業化的各個階段都存在著,只是其技術內容不斷翻新,其所剝奪的人群也從工人階級擴展到社會的其他階級和階層。順便提一下,這也讓我們可以看到,技術哲學的一種流行觀點,似乎技術構成了一種獨立的主體,對所有的人進行統治,就是抽象的、並不真實的了。
如果僅僅從抽象的角度來理解,我們當然可以說,機器一般地提高了人類的生產力,但是,如果這種通過機器的聚合而提高了的生產力,不僅沒有提高勞動者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反而使他們成為機器的奴隸,使他們離開了工廠就失去任何勞動能力,使他們成為抽象的勞動力或者說只是勞動的可能性,從而使他們依附於資本,那麼,「機器提高人類的生產力」就成為一句掩蓋了壓迫真相的謊言。
科學當然也是社會地聚合起來的力量,但是這種力量也不能抽象地理解。如果科學「只能通過成為固定資本的一部分」才能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卡爾·馬克思,1857),也就是說,如果科學只能按照擁有資本與權力的人的利益來加以利用,那麼「科學就是力量」這句話也就成為謊言,因為它迴避了「科學是誰的力量」這樣的問題。
云計算是否也會成為這樣的力量呢?
如果暫時撇開云計算的技術細節,我們可以說,云計算體現了通過互聯網聚合起來的社會化感知和思維的力量,並且是通過互聯網這樣的信息技術來控制「地面的」物質生產、生活的力量。在理想的狀況下,在web1.0時代在各個企業中分別建立的信息管理系統,今後所有的工業部門將都有可能連接到互聯網中去,成為一個工業化的感知、思維和控制的整體功能。如果考慮「物聯網」的情況,我們還將看到,云計算將有可能支配「地面的」所有物流管理,包括倉儲庫存、分類、各種商品的比例、市場需求、流向等等信息,並且通過互聯網實際地控制物流;並且物聯網與生產網和銷售網還可能在云端發生耦合,使他們真正成為一個人類(包括它的技術圈)有機整體的各個部分,但這是由信息技術構成的神經中樞支配和協調的各個部分。如此全面耦合起來的互聯網一旦建立和真正運行起來,那麼全世界的生產、銷售和消費將會是這樣:北半球某個國家的消費趨勢,以光速立即被南半球某個國家的生產者所瞭解,並反饋到生產計劃的調整行為中。互聯網「云端」與「地面」現實活動之間的關係,就像單個人的神經系統和四肢的關係那樣,成為一個協調的整體了。
當然,這只是一種高度理想化甚至是很片面的推論,運計算是否可能像這樣發展,取決於未來複雜的歷史過程,而首先取決於,正在發生著社會化聚合的互聯網屬於誰?將受控於誰。
那麼,互聯網及其云端計算功能屬於誰呢?
表面上,按照傳統的所有權理論,即不考慮所有權的歷史性問題的理論,互聯網屬於那些出錢購買了接入互聯網的所有硬件和軟件的人。但實際上,情況要複雜得多。即便在本文論域的限制下我們姑且不討論現有的私權特別是壟斷性私權的歷史性問題,我們也應該看到,互聯網中佔有越來越大比例的自由軟件是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所有權的,它們屬於自治法律(GPL)(註釋4)保護的公共領域,而且這個比例還在不斷擴大;數據好像是互聯網這個人類「外腦」的大腦皮層,它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言,如果按照傳統的所有權理論的理解,有些數據庫是有私有權的,它們屬於那些出錢錄入和管理這些數據的個人或公司。但是,越來越多的數據卻是由人們在互聯網中的交往活動自動地形成的,包括大量像wiki百科那樣的共創信息活動積累起來的數據,還有那些選用自由文檔許可(FDL)或共創許可(CC)的文檔作品,這些數據也都屬於自治法律保護的公共領域。更重要的是,由無數的個人和公司在互聯網中的活動本身,以及它不斷增長的趨勢,它多種多樣的內容和形式,則是互聯網最重要的因素,這種因素也是公共的,它不屬於任何特定的人。由所有的上網活動逐漸形成的web2.0模式以及人們的「上網習慣」本身也是一種公共資源。這些因素,都使得互聯網的社會化聚合具有了與以往的社會化不同的性質,那就是它比以往任何社會化聚合都更加趨向於公共性質。
如果歷史地分析資本所有權,我們還將看到,所有生產資料都屬於全社會,它們被集中在少數壟斷者手中,這本身也是歷史的產物,而不是絕對的所有權。
但這些並不能保證互聯網社會化聚合就是公共的。社會化生成的公共資源就像是社會化的自然物,理論上任何納稅人都可以享用,但實際上只是那些擁有資本或特殊權利的人才可以。那些炒作「云計算」概念的網絡公司當然也可以無償地利用,並形成互聯網計算資源中的新式圈地運動。而這種新式的圈地運動一旦成功,也就是說,許許多多的個人和企業一旦把他們的需求交付「云端」,一旦他們的行為被聚合到云端,他們就有可能被這些云端綁定,然後就只能任憑各種云端公司勒索。而他們原來在單機模式下自己搞定自己的事情的能力,將隨著習慣於云端生活而喪失。云端服務的價格,隨著「綁定」的完成,也許就不再像云端炒作時所說的那麼便宜。而由於沒有了退路,價格再高,也只好承受。
情況也許不一定如此。如果云端公司能夠形成自由競爭,價格也許會保持在一定水平上。而服務質量就很難說了。
鑑於資本主義的技術社會化聚合和剝奪的歷史,在互聯網這種新型的技術形態中應該有所改變了。那種一切為了利潤的發展方式,應該讓位與一切為了人的發展方式。基本途徑就是把資本主義的社會化過程剝奪而去的那些資源,重新歸還給社會。社會化地剝奪的,應該社會化地歸還。
而云端的發展方式本身也正在產生出社會化歸還的條件。
正像人類的一般技術有「繭」的一面,也有提供新工具以便人類更加自由地延伸的一面,也就是使人類進步的一面。也像貨幣這種最原始的云。商品交換使得人類在不同分工部門中的特殊勞動貨幣化,也就是化為云。貨幣不只是具有「銅臭味」,它也使得人類可以方便地交換各自的特殊產品,並且不斷通過商品銷售而擴展人的活動範圍,也就是擴展人的自由。貨幣發展到電子貨幣就開始昇華,更加顯露出貨幣的信息功能,我們由此可以把這種昇華後顯現出信息功能的電子貨幣稱為Money2.0。股份(包括股份合作制和法人資本)也是一團云,產權之云。它也在發生著昇華,它使資本社會化。馬克思敏銳地注意到了股份制對於資本主義制度具有的自我否定的作用,他認為,股份制是對資本的消極揚棄,而工人合作制將是對資本的積極揚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設想一種未來的Stock2.0,它將是云的真正意義或客觀要求,是自由與本質力量發展將要顯示的新階段的形式。Stock2.0首先將是一種新型的「股份」,即廣義的勞動貢獻份額及其交換或者交流,它可能類似於從斯多爾曼創立的GPL版權形式到萊斯格的CC共創共享版權形式,而實質是相通的,即共創、共享,不再有少數人對勞動條件、知識條件以及財富和言論權的壟斷;其次,Stock2.0可以像征一種新型的社會體制,即馬克思所說的「自由人聯合體」或者現在流行說的「公民自治」的社會。
就今天的現實性和具體的云計算而言,應該建立起這樣的思路,云計算就是公共計算,應該通過多種途徑的努力,逐步確立起互聯網的公共性質,從而確立計算資源的公共性質。任何網絡公司「取用」互聯網公共資源以便提供云端服務,他們本身都應該向一種有待建立的互聯網公共資源稅收機構納稅,而這種稅收則用於互聯網本身的的發展和維護。
通過這些途徑,最終使互聯網真正成為由所有互聯網公民所擁有,能控制的公共領域。
但這不是一條獨立的道路,而是很多條指向類似目標的道路中的一條,這些道路必須合併起來發揮作用。(2011年2月11日,2月26日再次修改)